两朵野蔷薇-《浮生六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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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帮的花艇,如往昔一样迎来送往,靖海门的河水日夜奔流,河面仍是笙歌弦索不绝,倚翠偎红的男人们还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,喜儿还是那个周旋在客人中间出卖色相的喜儿,可是她的心,再也不是遇见沈复之前的那颗心。
她敏感、多愁、脆弱、思念,那是一个女孩付出了真情后,又被失恋折磨的心情。她哪里知道,身为妓女,一旦对消费她们的男人动了感情,她的痛苦便像这河水一样永难枯竭。即便如沈复这样的男人:不令她唱歌,不勉强她喝酒,闲时或与她在平台小酌,或在寮房清谈,温存体恤,谈吐不凡……便是这样的好男人,也只愿在游戏规则内与她们温存,他们的心,依然在游戏之外,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中。
换一个角度来说,沈复毅然返家,回到芸娘身边,是他总算良心发现,回到了正途;但对于喜儿,那绝对是一个悲剧。第二年,徐秀峰再次去广东,沈复在父亲的干预下,没有随行。当徐秀峰独自出现在花艇上时,喜儿的希望也随之破灭,她总算明白,这个男人与她,终究是一场露水情缘,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。因此,她对沈复的日思夜想和深情,至此已是没有出路的深渊。她彻底崩溃,绝望中企图自杀,未遂。
这段陈述在《浮生六记》中似乎已被人忽略,沈复对自己“打水围”的经历倒是记录得极为细致,描写也堪称生动,但最后写到喜儿欲寻短见的悲伤,似乎是局外人的惊讶语气,显得淡然而疏离。可是我每读这一节,心底总会悲叹。想那身为青楼女子的喜儿,却有那样痴情的心性,便无端地让人怜惜,让人无措。
她不是那些在欢场中阅人无数饱经沧桑的女子,还没有看透买欢男人的虚伪无情,也不曾学会包藏好自己的本心,无法做到自由穿行于游蜂浪蝶中,游刃有余地游戏风月。她的青春尚且明艳,虽然身陷泥沼,却是一只初出山林的小鹿,睁着一双惶恐纯净的眼睛,袒露着没有防备的纯粹初心,当一个男人的关怀击中了她,她便无法抵抗地对这个男人动了感情,毫无保留地付出了真心,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回旋余地。
我极度讨厌沈复回忆这段经历时玩世不恭的语气:“余四月在彼处,共费百余金,得尝荔枝鲜果,亦生平快事。”沈复后半生与芸娘穷困潦倒,可是居然在广东嫖妓花费了百余两银子;又将喜儿比作荔枝鲜果,还沾沾自喜地总结为生平快事。更有甚者,当徐秀峰告诉他喜儿几乎为他自杀,他写:“噫!‘半年一觉扬帮梦,赢得花船薄幸名’矣。”这一句,即便是感慨,也难免矫情和炫耀之嫌。
杜牧才名卓著,更是风流浪子。在扬州入牛僧孺幕府期间,足迹遍及烟花柳巷,那首《遣怀》诗中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的诗句,甚至成为他游荡青楼的真实写照。可是在得知喜儿欲自杀的前提下,化用杜牧的这句诗,沈复啊,是不是说得太轻飘也太无情了?纵然是男人的一场情色游戏,那女孩儿的一番痴情,痛苦到欲结束生命的绝望和悲伤,难道,不是你种下的孽情,不是你欠下的情债?因此,这置身事外的淡然态度,实属不该。
若不是沈复有坦诚的勇气和率真的性情,若不是那个年代封建主流思想的局限,或者若没有这段情节以外的文字对他的品性进行立体印证,我简直要怀疑他的格调了。
若把他与芸娘伉俪情深的一生,当作一场对饮,那么这意外的经历,似乎更像他瞬间的分心走神。在短暂的走神期间,他给自己放了一次假,去寻了一回欢,做了一些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足为奇的事情。他不以为然,芸娘也不会怪罪,男人三妻四妾都寻常,偶尔走走神寻寻欢,她又何必计较?
事实上,芸娘不仅没有计较,还一心一意谋划着为沈复纳妾。那个与其说是沈复中意、不如说是芸娘看中的女子,便是憨园。
论姿质,憨园胜于喜儿,这是以芸娘的审美标准来推测的。芸娘不曾见过喜儿,但见过徐秀峰从广东买回的那个妓女,徐秀峰曾向芸娘艳称新人之美,想必这新人在他与沈复“打水围”的妓船上,也算得姿色上乘,起码不亚于喜儿。但与芸娘眼中的憨园相比,显然憨园才称得上“美而韵”。
沈复虽一直婉拒芸娘为他纳妾的好意,并说“况我两人伉俪正笃,何必外求?”但私心里,除去“穷措大”的自卑和唯恐“非金屋不能贮”的窘迫,对这般“美而韵”的妙人儿,又有芸娘全力撮合,他并非没有据为己有的欲望。
被闲憨拉到浙妓温冷香家,发现这位沸传一时的名妓已徐娘半老,但她的女儿憨园却正值青春妙龄。初见憨园,沈复便写:“有女名憨园,瓜期未破,亭亭玉立,真‘一泓秋水照人寒’者也。款接间,颇知文墨。”
言辞间对憨园的倾慕和赞美,沈复自然流露,不加伪饰。何况,这女子“颇知文墨”,对于沈复这样的男人来说,这一点尤其重要,比之前与喜儿的接触,憨园显然更符合他理想中女性的标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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