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丧-《玲珑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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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求岳还是一声不吭。他放弃了用手肘来支撑身体,露生揪着他,他就干脆把重心交给那薄薄的一块布,凭他拽着上下晃荡。

    这无话可说的神情简直是踩着人的疯筋在使劲,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    露生气得眼也红了,“砰”地一声把他搡回床头,一面哭、一面回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,抽屉扯翻在地上,里头的针线盒子摔出来,哗啦啦撒了一地,针、线、顶针、剪子,丁零当啷清脆的响声砸在地板上。

    “你还跟我来这一套?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都容这你这一套,这辈子都心疼你给人坑了一次?你是打算就这样躺完下半辈子了是不是?”露生抄起剪子,顶在他那喉咙上,“金求岳,你记不记得你许过我什么?我告诉你,你许我的事情我全当真的,我爱你是个什么样儿你就得给我是什么样儿,你要是打算这么躺着等你说的那好日子来,我告诉你,你别做梦!我跟你是不可能一拍两散了,你要想临阵脱逃,我先杀了你,然后再杀我自己。咱们俩一块儿死了去陪王帮主,你这无能窝囊的东西,给人算计一次你就要死要活,哭天抢地地我容了你半年,枉费我痴心等你好起来,谁知越等你越不像个人——怎么了,你怕了?后悔了?又想着从前那样要往香港逃了?你给我许的这样那样雄心壮志都是假的?现如今你忘八脖子一缩,你要跟我过去就过去了?!”说着,拿剪刀在枕头上连戳十几下,哭着扯他的领子,“你给我说句话!你说句话!要死要活,你说句话!”

    “你捅吧。”那一位终于开口了,疲倦已极的语调,“捅吧,捅死我,用不着自杀。”

    露生圆睁泪眼,呆了片刻,翻手把剪子望自己喉头就刺,求岳终于有动作了,倒是挺快的,一把抓住他的手,硬攥着他那发疯的手,“好了!好了!”他把剪刀从他手里掰出来,“一哭二闹三上吊,还要怎么闹!闹够了吗?”

    剪子被摔在房间的另一头,不知所措的“当啷”一声,砸在窗台的珐琅器上,料器裂开的声音。

    露生被他摁在怀里,原本是亲密的姿势,现在却是绝望的感觉,光是哭,也说不出话,他真要疯了,多少年没有这种被逼疯的感觉了,哪怕是当时四面楚歌给人诬陷、哭笑不得给人盗窃,他也没有这么绝望的感觉,求岳怎么像换了一个人,魂没了、光剩个废物壳子,他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了,他说的话他不敢信,他这样子他也不敢认,眼泪一股气地往下流,顾不得擦,觉得手上一阵阵地疼,有什么东西慢慢顺着他俩的手往下淌,他想那可能是自己的血,泪眼朦胧地,看了一眼,居然是求岳的手在流血,手心划了一长条的口子——怎么那一个流血这一个觉得疼,这不是疯了是什么。

    求岳摁着他,知道自己手划破了,然而没什么感觉。摁了他一会儿,他松开手,“你想怎么样?要死要活的你总得有个目标吧,人死不能复生,你这么闹有意义吗?”

    露生诧异地啜泣,无言以对,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求岳把他扶起来,自己走到床对面,拖开椅子坐下:“我知道,你想要个剧本,是吧?你想我一听说王叔叔死了,跟你一起抱头痛哭,我俩哭他个三天三夜聊表心意,然后我洗心革面、奋发图强,继续再折腾,带着你继续赌,从此我又是你喜欢的打鸡血的男人了,这样你就高兴了,是吧。”

    露生爬起来道:“你别跟我指东说西,什么叫剧本?我问你的事情你还没回答我,那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说行刺的事?”

    “很重要?”求岳盯着他,“所以这件事错在我头上是吗?王叔叔是我杀的吗?”

    “伯仁非你所杀,伯仁因你而死。”露生怒道:“你要是当初多说一句,拦他一下,何至于王帮主今日死无全尸?”

    “好,对,那你这么先知先觉,你为什么没拦住?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?”求岳原本是恼羞成怒,被他一顿抢白,真怒也渐渐上来:“所有人都怪我,所有事都怪我,无论什么事情弄到最后都是我背锅。罢工失败也是我,法币失败也是我,王帮主死了也赖我。那我请问你想要我怎么样,你直接点名吧,你想让我杀谁,想让我跟谁报仇,汪精卫还是戴笠,你说吧!”

    “我要你去杀人了吗?你哪怕哭一声、悔一次,奋发振作,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,他在九泉之下难道是要看你这没个魂的样子?那晚上劝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么?”

    “哦,所以你是想要我一个态度。”求岳冷笑道,“那不还是要剧本吗?不就是演戏吗?演戏,我告诉你谁会演,孔祥熙他们,最会演,太会演了——可是我不喜欢演戏,我这辈子不喜欢说假话。露生,我就问你一件事,你揪着我问那天晚上的事,我也问你,当时你坐得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是么?你一句话都没听到?你一点儿都感觉不到?你一点点都猜不出来?”

    露生的眼泪又涌上来了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的,对不对?凭你的聪明,你对我的了解,对王叔叔的了解,你完全能猜到我们在说什么。即便你猜不到是汪精卫,但你也能猜个大概,总而言之无非是那群人里的哪一个。”求岳盯着他的眼睛,“白露生你回答我,在你心里,有没有一点点私心——那天王叔叔走的时候,你是希望他能杀了汪精卫的。”

    露生睁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有,对不对?”求岳不等他的回答:“你不用说,就算有你也不会承认,但我敢认,我那天就是希望他能去杀人,蒋|介|石孔祥熙汪精卫,随便哪一个,我希望他们死。”

    露生不可置信地看他。

    求岳回避了他的目光:“你不用做这个表情,做给我看,还是做给你自己看?王亚樵又不是只听我的,他也听你的,你那么会哭会闹,要是你以死相逼,他是不会去的。可是你什么都没做,你光是掉眼泪。”

    露生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:“你说什么?!”

    “踩到尾巴了?难受了?”求岳咬着牙道:“其实我们都很虚伪,在天蟾舞台,我们俩说得冠冕堂皇,劝他不要去行刺,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自己利益没受损害,现在你恨汪精卫、恨孔祥熙,你恨他们暗算了我,恨他们吓住了这些财团的老财主们不跟我们一条心。你叫我劝王亚樵,说得这么好听,要是把这些王八羔子摆在你面前,你怕不是刀动得比谁都快——又不是没杀过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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